对于当下最热门的考公考编来说,35岁是大多数地区报考年龄的最上限。也就是说,过了35岁,编制的大门将永远对你关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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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的选择权似乎落到那些临近这道卡口的人身上。人到34岁还在考公考编,意味着他们将面临人生的「背水一战」。
文|邬宇琛 李清扬
编辑|楚明
最后一年
35岁是个尴尬的年龄。这一年像是人生的一个关口,一旦滑过去,很多机会好像也失去了。
在职场上,35岁已被固化为危机的代名词。对于当下最热门的考公考编来说,35岁是大多数地区报考年龄的最上限。也就是说,过了35岁,编制的大门将永远对你关上。
最后的选择权似乎落到那些临近这道卡口的人身上。人到34岁还在考公考编,意味着他们将面临人生的「背水一战」。
今年初,34岁的孙芸跟丈夫说要考编时,丈夫说她「疯了」,「这个年纪要考编,你脑袋被门夹了。」但她主意坚决,想去考一个医院的事业编,并且考下编制以后就去考研。
肖琳玲在34岁的节点看到算法推荐给她的铺天盖地的帖子,反复提醒她这个年纪还可以拼一拼编制,「稳定和公平是私人单位里没有的」。去年9月,她向全家人宣告自己要辞职在家专心考编。父亲得知消息,特地来家里帮忙分担家事。家务不做了,孩子也不带了,她买了一大堆书和资料,开始上网课。她告诉自己,「不成功便成仁」。
彼岸的概念在这个年代被制造出来。它并不一定完美,但凭借足够稳定和安全的设想,被很多人认为是当下最合适的选择。而跟美好彼岸相对应的,通常是现实里的一些困窘。
临近34岁的年龄,张龙突然也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编制。他现在一家公办大专当教师同时担任行政工作,但没有编制,属于常说的「合同工」。编制内职工的工资待遇是他的两倍,每逢节假日,他到手的奖金是几百元,而编制内老师的是1000元。一天晚上回到家,他和同是教师的妻子商量:「我们一起去考教师编吧。」
肖琳玲的职场生涯也卡在34岁这一年。先是公司业绩下滑,一纸降薪通知书下发到她手上,工资单上的数字从12000元掉到不到9000元。再是觉得「内耗严重」,即使没有工作,也要看领导的脸色待到晚上9点才走,让她心生倦怠感。
尽管晋升接连失败,曾在保险行业工作的温欣,一直不敢动一下逃离职场的念头。她在一个三线城市最好地段买了房子,房贷和装修贷款,一个月要还9000元。
2020年后,她所在的保险公司业绩开始下滑,裁员危机在公司内部四起。一个1982年出生的同事和她要好,但因为年龄偏大,被裁员了,公司赔了几万元。这位同事患有癌症,被裁后一直找不到工作。温欣好像被点醒了,甚至产生了「35岁的人就是失去了价值」这种悲观想法。
她一边陷入年龄的危机里,一边考虑自己的下一站要去哪里。大学毕业时,家里的愿望是让她去考公务员,给家里「长脸」,她也认为公务员是一个可靠并且稳定的工作。但当时家里经济条件不好,上大学申请了助学贷款,为了挣钱还贷,她选择进保险公司工作。33岁那年,考编的想法重新回到她的脑海。她尝试考了两次公务员,但因为还要忙于工作,无法全力备考,都以失败告终。年龄滑到34岁,她便孤注一掷,辞职在家全力备考。
抓紧上岸,还剩最后一年。
2021年11月28日,南京,2022年国家公务员考试公共科目笔试南京林业大学考点,考生开始进场。图源视觉中国
从头再来
作为一个34岁的考编人,肖琳玲凌晨5点半起床背书,然后和普通上班族一样到公司上班。晚上7点后,手上的活都基本干完了,她就摸出一个平板,偷偷地以两倍速上网课。整个世界都安静了,她只沉浸在那些快速弹射出来的知识点里。回到家,她继续学到夜里12点以后,然后才躺下入睡。
很多时候,她都会失眠,因为背完书以后睡不好觉,知识点会像弹幕一样在脑海里闪现。
她不敢告诉同事自己考编,「自己年纪已经大了,万一被嘲笑怎么办?」备考就像是在做一件亏心事。她报了一个周期12天的辅导班,本来想去参加,但正好碰上一个领导重视的新项目,作为技术负责人,她也不敢懈怠,只能把这个班取消。
最心急的时候是出差,一出就要好几天,完全不能拿出书和试卷来看。在酒店,她和同事合住,掏出手机看两眼网课,同事一来又马上装作无事发生。
温欣也是孤军奋战,除了丈夫和孩子,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在考编。从2019年以来,她已经经历过数次考试,每场考试一结束,出了考场就会抱头痛哭。有一次,她自感面试的时候太失态,站在面试官前,一句话说完就会带着「嗯」和「啊」,甚至觉得自己像一只需要不断张嘴呼吸的金鱼。而跟她同处一个考场的,多是更加年轻的面孔,这令她感到胆怯。
丈夫对她大龄考编的不理解,是孙芸意料之中的事。因为她现在想考的事业编,正是她十多年前放弃的东西。兜兜转转十多年,她又想回到起点。
早在大学毕业时,护理专业的她,可以轻松成为重庆各大三甲医院的事业编护士。但彼时正是房地产行业的上升期,她被新兴行业的前景吸引,转行投身房地产,干起了销售。这些年,她在房地产行业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,职业生涯也一路向上,做到策划经理和招商负责人。
这个职业履历不俗的34岁女性,以实习生的身份走进阔别已久的医院。考编之前,她需要先考一个护理资格证。带她的老师比她几乎小一轮,而当年和她一起毕业的同学,如今至少升任护士长。她挂着实习生的牌子,重新学习穿刺、抽血、打针输液,「今天输了几个,今天(手)肿了几个」。
她感受到环境的变化,从当年本科毕业随便进,到现在「连护理都要招研究生」。招考信息也反映着竞争之激烈,一个岗位时常有千百人竞争,从笔试到政审,随时有上不了岸的可能。
无形之中,这加剧了她的迫切感,「我再不努力,再不抓住最后一年上岸的机会,就要被抛弃了」。
孙芸决定破釜沉舟。她随身带着笔记本,稍得空闲便看书复习。周围的人慢慢从不理解到默许支持,知道她是为考编而来,没塞太多活儿给她,让她下午还能挤出时间刷一套题。备考的半年里,儿子对她的印象变成了「妈妈最喜欢看书做题」。
孙芸深夜在书房复习,伴着窗外的蝉鸣虫响和旁边猫咪的呼吸声。图源受访者
跟34岁作战
时间像是车轮一样黏在大龄考生身后,甩也甩不开。
肖琳玲过34岁生日时,她在生日蛋糕上写下「定能上岸」。此后时间转速变得飞快。每次想放弃备考的时候,她就躺在床上想自己即将到来的35岁,问自己「难道明天我还要踏入那个办公室重复往后的生活吗?」于是她又会更加努力。
备考一年,肖琳玲胖了好几斤,脸上也冒起痘痘,不过那当然不是青春痘。她还因为突发急性胰腺炎,住院11天。住院期间,她在病床上支起小桌子学习。
人们因为年龄的窘境加入考编大军,最终的目标也是为了打败年龄的桎梏。温欣和儿子一起去自习室学习。每天早上7点,和儿子一起出门,买了早餐,骑着电动车到2公里以外的自习室。7岁的儿子就坐在妈妈旁边,像是温欣的同桌,时不时会监督她,「你走神了」。她感觉自己和儿子就像小蚂蚁,不停地穿梭。那一刻,她觉得自己充满斗志,仍然年轻。
年龄的紧迫感也逐渐压在张龙身上,一个同事的例子给他敲响了警钟。那个老师考上一个三线城市公办教师编时已经30岁,等他履完5年期合同就到35岁,不可能再考其他城市的岗位,只能一直待在三线小城。
今年7月,张龙开始试水,把目标依次定为几个一线城市。考了几个岗位,但他全部失利。不久前,为了备考,他辞掉行政岗位,失去了几千元的收入。他相信为了去一个更稳定和体面的彼岸,这一切都是值得的。
温欣也是以辞职的代价投身考编事业。今年考试之前,她去到庙里找到一个算命的人,问他:「我能不能考上?」算命的人说:「你一定会如愿以偿。」
这是她想要的答案。她34岁了,这是她力争上岸的最后一年。她现在靠家里人养活,也背负着他们的目光。她看了看银行卡,存款还有10万元左右,最多只能撑过一年的房贷。她知道,考编是自己的一场翻身仗。
一点意外都无法再承受。她在参加第六次编制考试时,在资格审查环节没找到自己的报到证,急得大哭。她一时痛恨自己「没用」,考了多次都考不上,还在关键时候掉链子。后来她终于在柜子里找到复印件,急急忙忙开车赶在下班前提交了报到证,才报上了名。
肖琳玲过34岁生日时,她在生日蛋糕上写下「定能上岸」。图源受访者
更愿意退回去的女考生
大龄考公考编队伍里,女性成为主力军。
「闯荡了这么久,是时候退回来了」,这是在职场上努力过十多年的孙芸,在34岁那年的想法。在重庆做房地产工作时,她与在老家的丈夫和孩子分居两地。每个周末,她需要花费5个小时,往返于两地之间。为了多陪孩子一晚,她时常要在周一凌晨4点30分起床,赶上去重庆的网约车。这还不能被孩子发现,她要悄悄地扭动门把手,趁着孩子在睡梦中时消失。
后来,房地产的黄金时代结束了,孙芸知道自己这份工作的天花板就在那里了,于是从房地产公司辞职,入职家乡的一家国企。但她又发现「无效加班很多」,连周末见孩子的时间都没了。
一方面是职业到了瓶颈期,另一方面出于母亲的职责感,让孙芸下定决心退回安稳的体制内。她并非没有想到,在这个年龄进入这个新环境,她将失去晋升的优势。而她已经调适好心态,如果真的能上岸,那就做个低调的「小兵」。「我考进去的目的是为了有稳定的工作,并没有抱希望考虑升职。」
经济地位在备考后发生变化。家庭收入来源基本靠丈夫,她开玩笑说,「我要抱紧金主的大腿,把他捧得高高的。」
肖琳玲的丈夫和自己是同行,但丈夫还是想在私企挣钱,而她就进入体制内负责稳定。而温欣则说,按照那些陈旧且不公平的世俗观念,男性进入34岁意味着要事业有成,但对女性而言,即便放弃一些职业成绩和上升空间,也应该回归家庭,
2021年,辞职备考前,温欣曾去另一家同行业公司求职,但面试官很直白地告诉她:「你已经是个34岁的女性了,这个年纪应该回归家庭,而不是工作,我宁愿找一个没有经验的年轻男生或者女生。」这无形中坚定了温欣考上编制的决心。
忙着备考的时候,肖琳玲也得抽空照看孩子。有一次从付费自习室回家,她还要辅导4岁多的儿子写作业,本想抽出30分钟教他,但花了一个小时都没教会,「我觉得又浪费了时间,结果他也不会,他就是故意来气我的」。儿子哭了,她也开始哭。这个母亲又觉得自己很「自私」,对不起孩子,「但除了愧疚没有任何办法」。
温欣也有着和肖琳玲相似的愧疚感。备考时,她的负面情绪达到极点,有一次陪儿子玩玩具,儿子没有跟上节拍,她生气了,把儿子骂了一顿。「那不像是自己应有的状态,再回头看我会问自己,为什么要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这么凶呢?」
她知道自己压力太大,同时又觉得有些矛盾——毕竟想上岸,初衷是为了自己,也是为了家庭。
2021年11月28日,南京,2022年国家公务员考试公共科目笔试南京林业大学考点,考生在抓紧时间复习。图源视觉中国
背水一战
孙芸拿到护理资格证书后,一度信心满满,从没觉得自己离成功这么近过。但当她知道那一年当地事业编「不招卫生系统,只招教育系统」的时候,感到自己半年的努力即将付诸东流。她在家里大哭了一场。
那时,孙芸已经过了35岁生日,哪怕她退而求其次,去医院做合同工护士,招聘也只要30周岁以下的,「我真的感受到了对年龄的限制」。她心知留给自己的机会已经不多,年龄的线卡在头上,她必须上岸,也只能上岸。踩着年龄截止日期,她开始扩大考试面,看周围市县有哪些岗位可以报考,全部报了一遍。「我已经准备好了,我只需要一次机会。」
肖琳玲从来都不敢想自己万一失败了该怎么办,一旦产生这个消极的念头,她就急忙打消。
今年5月,她以第一名在327个人选2个人的笔试中突出重围,随后她进入7月的面试。在考场,她见到自己的竞争对手,一个20来岁的女生。肖琳玲第一次告诉自己,我可以失败,我能够平静地接受。
肖琳玲看着眼前的这个姑娘,觉得没有人比她更合适考上。尽管那场面试觉得自己表现得并不算太好,但最后综合分数出来,肖琳玲意外地击败了那位竞争者。
她走出考场,边走边给丈夫打电话,「我进了!我进了!」她想着第一件事情,是赶紧回家,抱抱自己的儿子。
温欣从始至终都不太自信。即便进入了面试环节,她依然觉得自己表达能力不够好,直到公告出来,政审结束,到单位报到,她才后知后觉。上岸的消息传回家里,当晚全家就摆了一桌饭菜庆祝。
今年7月底,孙芸去一个地级市考试,综合排名第三名,因距离家里太远,在体检环节选择放弃。6月初,连续两天,她辗转两个区县参加考试。一场考试刚结束,饭都顾不上吃,直奔高铁去另一个地区的考点。密集的复习和考试逼出了她的胃病,「高三都没这么努力」。
三个地区考下来,离家的距离从坐高铁1个小时变成20分钟,「一路考回来,离家越来越近」。
考其中一场时,她要面临的竞争者来自免疫、检验、护理等专业,「是医学里最卷的专业」。考试内容涉及解剖和生理,孙芸只临时准备10天,觉得自己「肯定要成炮灰了」,没想到结果出来,她考了第一。
她选择了离家最近那个地区的岗位。考上以后,她在家里的地位也扭转了。上岸之后,曾经称孙芸为「打烂零工」的公公婆婆立刻提出要给她买辆车。
对34岁的考编人来说,上岸如同是黑暗结束了,是船靠到了安全的码头。
今年11月4日入职,肖琳玲11月7日就收到了11月的工资,虽然不如以前多。在单位,早点2元,中午饭3元,一天只吃5元。而且在当地,有编制的人员子女可以直接就读某个公办小学。对肖琳玲来说,这是最大的福利。
温欣的工资一个月只有4000多元,但就此过上了朝九晚五的生活,有了更多时间陪儿子。她说现在省吃俭用,改变消费观念,也能够还得上房贷,不再大手大脚,算是件好事。但美中不足的是,她那台2011年买的手提电脑,暂时没办法退休了。
上岸并不意味着风光无限好。关乎年龄的试探和束缚并没有消失。孙芸记得,在某地的政审环节,她被问道,「还会生孩子吗?」她感到,无论体制内外,女性似乎都要面临生育挤占职业发展空间的问题。
不管如何,全新的35岁已经展开。考上后,朋友们邀请孙芸露营。等接近营地,发现朋友们为她准备横幅:「上岸你最牛,此次考第一。」
肖琳玲也实现了去年生日蛋糕上的愿望——上岸。今年10月,当肖琳玲上岸之时,她正好度过自己的35岁生日。如果不是有人提起,她好像已经忘了自己过了35岁,也似乎不再为一个数字而焦虑了。
图源视觉中国
(应访问对象要求,文中孙芸、肖琳玲、温欣和张龙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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